1960年3月15日清晨,风敲打着窗棂。祁连山还在沉睡,玉门油田上一户人家最先升起了炊烟。
房门“吱呀”一声,王进喜穿着泛白的杠杠服,闪进母亲的房间。
房间里,母亲已经梳洗完毕,端坐在床上,似乎早已知道儿子的来意。王进喜二话不说,“扑通”跪在床前,向着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小厨房里上升的炊烟,似乎随着妻子的心迟疑了片刻,又继续向天空升去。
“娘,儿要去松辽参加会战。”
“十斤娃……”母亲仔细看了王进喜一眼,“去吧。”妻子默默把热好的饭端上桌没有多话。
对她们来说,松辽是远的,远得就像是在天边,听说火车就要走整整十天。
对王进喜来说,松辽是近的,近得就在心里,恨不得立刻能扶上刹把,在荒原上开钻。
吃过早饭,他拉开门,一步跨进料峭的春风中。这一步,王进喜跨进了一个全中国最大的砂岩油田。就是这个大油田,打破了西方对中国的能源威胁;打破了中国贫油的论调;打破了“没有苏联帮助,你们的石油永远不会打出来”的断言,让新中国工业挺起腰杆。
王进喜为祖国献石油的梦,在大时代背景下成真了。
玉门火车站,火车终于拉响了汽笛。白色的站牌、湿漉漉的红漆标语、车窗外的铁轨都排着队向他涌来。
王进喜突然清晰地看到了过去三十七年间那些难忘的画面,每一帧都飞速划过,但又生动无比——
他看见了寒风中的少年长工王进喜;看见了解放军的装甲部队隆隆开进了玉门;看见了自己在党旗下庄严宣誓;看见了康世恩部长亲自把“钻井闯将”的红旗交到自己手里;看见了十里长街,汽车背上的煤气包……王进喜的眼睛湿润了。他咳嗽了一声,默默擦掉眼角的泪水,车窗外井架越来越小,离玉门越来越远了。
王进喜蹲在车厢连接处,任手里的烟一点点燃烧,一言不发。同行的支部书记孙永臣蹲在他身边问:“咋?”
王进喜闷声道:“不咋,心里不是个滋味。想着去年我去北京,汽车身上都背着煤气包,你想想,连毛主席住的地方都没有油用,我还有什么脸当先进、受表扬?叫国家作这么大的难是谁的责任?是咱石油人的责任!”
王进喜说的是1959年的公交群英会。
那年金秋十月,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味道。共和国建国整整十周年,十年一次大庆,王进喜作为石油工人的代表受邀参加国庆观礼。接到这个消息,他有些恍惚,几次偷偷掐过自己的大腿,疼,这是真的。
这当然是真的,他也真的配得上这样的荣誉。1958年,王进喜带领队伍已经在白杨河会战中,创出月进尺5009.47米——全国中型钻机钻井的最高纪录,提前完成了全年钻井计划。到年底打井21464.6米,双倍实现了“月上千,年上万,祁连山上立标杆”的目标。也创造了班进尺、日进尺、月进尺三个全国最高纪录。
那场会战,王进喜是中途杀出来的一匹黑马,凭借一股子就是要争第一的狠劲儿,他带着“豆腐队”超过了当时的先进队。
和代表们一起参观北京十大建筑那天,王进喜是幸福的。可正当他沉浸其中的时候,一辆公交车,从身边慢慢开过。王进喜指着公交车背上不断起伏的“大包袱”问:“这是啥?”
有代表告诉他,这是煤气包,没有油,汽车只能背着这个前进。
“没有油”三个字如一声炸雷,把王进喜的幸福感震得粉碎。自己创造了全国钻井纪录是真的,荣誉是真的,可是汽车上的煤气包也是真的。两个看起来自相矛盾的真相,在王进喜眼前发生了。“嗨,”王进喜一拍大腿,“国家都缺油到这个地步了,我还参观啥嘛,啥时候让咱回去钻井?”此后的参观时间,王进喜的心整个陷入了黑暗,他沉默了。
就在王进喜以一名共和国石油工人的身份,为缺油感到焦虑的时候,群英会上宣布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在我国东北的松辽发现了一个大油田!
接下来是,交织着煎熬和喜悦的日子。喜悦在国家有油,煎熬在这么多钻井队伍,会不会派自己去?
不能等领导指派,想要啥就自己靠成绩去争取。这一点在白杨河会战中,王进喜就十分清楚。白杨河会战,本来他带领的钻井队被评为一般钻井队不能参加会战,全靠他力争,才有了后来的成绩和荣誉。这一次,王进喜也要争取。
会议休息期间,王进喜找到石油工业部副部长康世恩,直截了当地说:“康部长,让我去东北参加石油会战吧!国家缺油,我心里急。真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井来,抱出一个大金娃娃。”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1960年3月25日清晨,一声汽笛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王进喜。他喊了一声:“开钻!”睁开眼睛,火车停了。王进喜顾不上自己的行李,抱着“更高标杆立祁连”的旗子,跳下火车。十天之后第一次踩到大地,免不得脚底软绵绵一滑,王进喜顺势把旗子稳稳地扎在雪地里。
这面旗就是他向松辽宣战的战书。他用实际行动告诉脚下的大地,“钻井闯将”带着自己的队伍来了!
一道初升的阳光掠过大地,照在他的额头上。十天的奔波劳顿、一路心底的郁结,瞬间如初雪融化在阳光里。看着火车站忙碌的石油队伍,王进喜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一股热流哽在喉头,“找井位,冲!”
实际上,队伍根本没办法跟着王进喜气势汹汹地“冲”。火车站上摩肩接踵,都是刚到松辽的会战队伍。看着龟速行进的队伍,王进喜挥手在空气中劈了一下,“停。孙书记,你带着队伍慢慢走。我问了井位回来。”
王进喜挤在人群中,见人就问:“井位在哪?谁知道?”一路问到勘探指挥宋振明。
宋振明给王进喜的答复是,“你们先做准备,这里条件困难,要啥没啥。队伍怎么上,得先讨论讨论。”
“条件困难,要啥没啥”八个字是对松辽会战最精准的描述。王进喜带着队伍如同利剑等待出鞘的一瞬间,突然失了锋刃。
直到1960年4月2日,王进喜终于盼来了自己的钻机。在等待的七天里,王进喜并没有让队伍闲着。他把队伍分成两路。一路在火车站义务装卸,方便第一时间等到自己的钻机。另一路为争取开钻时间,在一铁镐下去就一个白点的冻土地上先将泥浆池、水池和卸车台挖好。
当钻机冰冷而神秘的光芒反射到王进喜眼睛里的瞬间,他在专列前高兴地抱起队员转圈圈,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了一个无形的光晕中。
这个离开钻台整整十七天的老石油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几十吨的设备毫不掩饰地把冰冷的外表裸露在火车上,井位就在十几公里外的马家窑附近。沿火车站50公里的站两侧还堆满了各种设备无法疏散。王进喜他们需要的吊车、汽车、拖拉机只能等。
汽车上的那个煤气包还压在心头,为了这一刻,他期盼了整整十天。没有吊车、拖拉机,汽车也不足,想要把60多吨重的钻机从火车上卸下来是件难事。
“没法办!”有人在队伍里说。
“咋就没法办?”王进喜挨个扫视着队员,“整拖搬家咱都干过,这咋就不能了?上!豁出命来也要上!”王进喜一把甩掉老羊皮袄,那一瞬,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和钻机设备。化整为零!王进喜带着队员用大棕绳、铁撬杠、方木、枕木、扁担,把凡是能撬、能抬、能扛的东西集中起来,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把钻机卸下来运到位于马家窑的萨55井井位上。安装是一件比搬运钻机更困难的事。“干,早开钻,早出油。咱能卸下来,就能装上去。”王进喜说着让人用几根钻杆做导轨,在钻机前部拴牢大绳,把碗口粗的撬杠插入钻机后部。他一边拽着大绳,一边喊着号子,前面的人用力拉,后边的人用劲撬,钻机慢慢地爬上了导轨搭成的斜坡上,可是钻机一离开地面,撬杠就借不上力了。
王进喜跳下钻台,弓下腰,用肩膀扛住钻机的底座,竭尽全力往上顶。大家也像王进喜一样,用肩膀扛住钻机,咬紧牙关,把钻机往上顶,钻机一寸一寸地慢慢爬到钻台上……经过一天一夜的努力,绞车、转盘、柴油机这些钢铁大件,一件一件地抬上钻台,井架终于矗立在荒原上。
当时的王进喜决不会想到,这是一个会被历史铭记的场景。为了开钻煎熬了许久的队员更没有想到,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没有水!
一群人围着井架,有的转来转去,有的呆立不动。“没法办!”队员灰心地说,“没水咋打井,先人也没做过。”
“哦,月上五千米,钻透祁连山,那是先人做过的事情?没有水,就是尿尿也要开钻!”王进喜脸上的肌肉紧绷,“早就告诉过你们,这里要啥没啥。先人没做过的事情,我们能做。有也上,无也上,这话是白说的?”
“队长,咱钻机要60吨水,那也得先喝下60吨才能尿出来。”队员起哄,“人说等三天,马家窑的管线通了咱就有水了。”
“熊样子,等啥等?就是拿盆端,我也给你喂饱了。”盆,一个字提醒了王进喜。他指着不远处的水泡子说,“拿盆端,咱就端水打井!”
60多吨水要用人力端出来,这似乎是一个可以和愚公移山相等同的神话。然而,这并不是神话。
荒原风很大,把队员们吹得直跺脚。王进喜一镐在水泡子上凿开一个冰窟窿,弯了腰从冰窟窿里端出来一盆水。那一刻很安静,好像连风都停了,36双眼睛随着王进喜的脚步,踏着荒原的积雪,跟着他手里的一盆水一起落进了蓄水池。
“愣着干啥?上!”王进喜这个队长都开始端水了,他们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最初队员们找到的只有脸盆和水桶,相比60吨的需水量,仅有几个脸盆和水桶显然是不够的。紧跟着,大家开始搜寻目光范围内的所有盆状物和桶状物,很快,铝盔和灭火器外壳也被纳入其中。原本沉默冰冷的荒原一下子变得热火朝天起来……
一天一夜之后,硬生生端足了打井用的60多吨水。队员们身上裹着霜花,被汗水浸透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彼此取笑着对方。那感觉像打了一场胜仗。
钻机到位,水量充足,开钻的必要条件都具备了。新的问题又暴露了。大庆油田的原油为石蜡基,具有三高一低的特点:含蜡量高,凝固点高,黏度高,含硫低。为钻这口井,王进喜从开钻就没离开过井场。饿了啃窝窝头,累了盖上老羊皮袄在钻杆堆上打个盹。这口井整整打了五天零四个小时,创造了大庆油田钻井的新纪录。
这五天,对王进喜来说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可是房东赵大娘一直纳闷:借住在自己家的王队长一连几天不见人影,莫不是觉得家里不好?连问了几个人,都说王队长忙。赵大娘不信,不回来睡就算了,人是铁饭是钢,还能不吃饭不成。她把饭送到工地上,看见王进喜枕着钻杆睡得正香,心疼地说:“你们这个队长真是铁人啊!”
轰轰烈烈的石油大会战很快取得了显著成果。1960年,王进喜带领1205钻井队用40年代的“老爷”钻机,创出了年进尺10万米的世界钻井最高纪录。创出了月“四开四完”“五开五完”的好成绩,到年底,共打井19口,完成进尺21258米,接连创造了6项高纪录。
1960年6月1日,大庆油田一片庆祝成功的欢呼声。外运原油的列车披红戴花,等着康世恩部长亲自剪彩。王进喜好像卸下了一个包袱——一个背在身上、压在心里的包袱,那颗因为国家缺油坠落到谷底的心恢复了正常的跳动。到年底大庆油田生产原油达97万吨。与国外同类油田相比,美国拿下东德克萨斯油田用了九年,苏联拿下罗马什金油田用了三年,而大庆油田从第一口井喷油到探明长垣面积只用了一年零三个月,到形成年产500万吨原油的生产能力,实现我国石油基本自给,才仅仅用了三年半。
在王进喜这一代石油工人心里,上,是小困难;不上,是大困难。为了不让国家受难,天大的困难也要上。
多年后回顾大庆油田的诞生,那不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而是在无路的地方硬辟出一条路来。
1960年4月29日,空气中还残留着寒冷的味道。太阳已经从东南方向浮出云层,原本晨雾迷茫的荒原一下子明亮起来。1205队的第一口井已经完钻,队伍即将移师第二个井位。一大早,王进喜到井场查看搬家准备情况。与平时不同的是,今天他的脸上跳动着一丝喜悦。巨大的井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像座大山一样。王进喜默默地望着自己的老伙计,期待着再次和它一起打第二口井。
再过几个小时,会战指挥部就要在萨尔图广场召开万人誓师大会。1960年2月党中央批准的石油部党组《关于东北地区石油勘探和今后工作部署问题的报告》中提出“打算集中石油系统,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用打歼灭战的办法,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大会战”。
现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大会战的号角就要吹响了。王进喜计划在开会之前抓紧时间把井架立起来,开完会直接回到井位继续打井。
队员开始拆钻塔,王进喜仰头望着钻杆缓缓下降。
“小心!”突然,一根钻杆脱落,百斤重的钻杆滚了下来。话音未落,下落的钻杆砸在了王进喜的右腿上。四周突然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王进喜陷入了一片静寂。他遥遥地听见锣鼓声,誓师大会已经开始了吗?睁开眼,只看见队员们都围着他,是错觉,真实的疼痛从右腿传来。
王进喜睁开眼睛,看见红了眼睛的队员,一阵恍惚。再一扭头,井架还在原地。他眉毛一皱,怒道:“我又不是泥捏的,砸一下就散了?哭啥!没出息。”
大家准备把王进喜抬下井场。“干啥?”王进喜一下就火了,三把两把推开身边的队员,说,“我又不是泥捏的,砸一下没那么娇气。你们接着干!”
他说完,挣扎着站起来,挥动双手,又开始指挥大家放井架。血渐渐透过裤子,淌进鞋里,慢慢地浸红了鞋帮。支部书记孙永臣,看见王进喜右腿裤筒和鞋上都是血,就冲工人们喊:“还等啥!痛快往医院抬!!”
王进喜镇定地说:“不行,我受伤这事谁也不准往外说,特别是对上级领导要把嘴巴封上。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谁说了我就处分谁!”
上午八点,王进喜准时出发了。当他披上双红绸带,胸前戴着大花,骑在高头大马上,进入会场的时候,面对大家浪潮般的欢呼,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脚下这片荒原突然变得生机盎然。北京的汽车远去,毛主席的面容逐渐清晰。王进喜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心里轰的一声,一块石头落了地。此刻正是晴空万里。为了这一天,他早就摩拳擦掌等着号令,早就准备好了誓言,“人活一口气,拼死干到底!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刚回到井队,事故发生了——钻机钻到700多米时,突然遇到地下高压气层——井喷了。
令他惊讶的是,他曾经那么熟悉的老伙计,突然变成了一个怪兽。血脉贲张,呼吸急促,竟像从未谋面一样。它的模样、神态、气质整个发生了变化,它像冲出山林的猛兽,向着天空低沉地嘶吼。地下压力过大,强大的高压液柱冲出井口,直冲井架顶端10米,20米,30米……越来越高。
支部书记孙永臣大喊:“快去调重晶石粉压井!”
王进喜一听急了,吼道:“等你调来重晶石粉,钻机早就掉到地球里头去了。”油、泥、水混杂的液柱越喷越猛,越来越高,发出的喷射声响得对面听不清说话声。一场大事故就要发生!
来不及多想,面对嘶吼的钻机,王进喜盯上了提前固井运来的水泥。水泥的比重大,把水泥加进去不就能提高泥浆的比重了吗?
王进喜顾不上伤痛,“上!水泥压井!都给我上!”一声号令, 全体行动。
大家搬起水泥袋子就往泥浆池里倒,新的问题又来了:水泥搅不开,打不到井下。一开始大家用铁锹搅拌,井喷的液柱仍然如冲垮堤坝的洪水直冲天空,咆哮声传出十几里外。如果不能及时压住井喷,就会机毁人亡,后果不堪设想。
就是豁出命来,也决不能在我手里发生重大事故!王进喜在心里吼了一声。他牙一咬,扔掉双拐,纵身一跃跳进泥浆池。泥浆飞溅。他挥动双臂,蹬着双腿,搅动起泥浆。泥浆随着王进喜身体的搅拌,渐渐混合在一起。工人们见队长跳下去了,也学着队长的样子,纷纷跳下泥浆池,拼命划动着双臂,搅拌着泥浆。
泥浆渐渐混合在一起。整整三个小时,钻机终于安静下来,井喷被制服了。
1205钻井队全体队员顽强奋战了三个多小时,井喷终于被制服了。
可是,还泡在泥浆池里的王进喜精疲力竭,一点儿爬上来的力气也没了。大家把他从池子里拉上来,只见他伤腿上的绷带和纱布都不见了,伤口被泥浆浸泡得血肉模糊,脸上,手上也被泥浆中的烧碱烧出了血泡。
骨牌在民间称“牌九”寓意“牌救”,推倒一块骨牌就能引起一连串骨牌倒下的“多米诺效应”足以提醒苍生停止冲动。
如果把新中国成立之初,接近萧条的国民经济看作第一块骨牌,我们要讲述的最后一块骨牌,是王进喜带领钻井队打了一口斜井。
沉默了太久的国民经济,遇上渴望发展的国民热情,空气中膨胀着对速度的追求。没有模板,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在摸着石头过河。而我们无所畏惧的根源在于:用实践检验理论,一旦偏离轨道,立刻纠正的勇气。
在炙热地渴望经济发展的追求中,各行各业集体出现了忽视质量的情况。这里面就有王进喜带领着钢铁钻井队打了一口井斜超过设计标准3度半的井。
消息传到了北京,余秋里部长严肃地说:“这口井斜度超过3度半,如果在1958年,这口井勉强可以算合格。可现在不行,井斜超过设计标准,原油采收率和油井寿命都可能受影响。克拉玛依和玉门就是吃了这个亏。”
是的,3度半,在图纸上差距不大。但是钻杆在地下,偏移不可估量。如果在1958年国家急需石油的情况下,这样的井是合格的,但是现在国家需要的已经不是快打井、多拿油这么简单了。
为了压缩和冷却膨胀的炽热空气,1960年4月19日,会战工委在群英村油建礼堂召开了上千人参加的反事故大会。
康世恩不留情面,严肃地说:“我讲过谁不讲质量我就和谁拼命,首先要批评你王进喜。你带的钢铁钻井队,在先进的时候就埋下了垮台的隐患,先从质量上要垮台了:让人痛心!”
台下低着头的王进喜,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空洞。洞里不断回响一句话“井打斜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偌大的礼堂里咚咚作响。温度不断上升,细密的汗珠从鼻翼、额角悄悄冒出来。康部长每说一个字,温度就下降一点,直到汗珠变成冰珠挂在脸上。像看见汽车上的煤气包一样,王进喜再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会议结束,回队部的路上,王进喜轻一脚,重一脚,“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这句话是自己说的,然后呢?就这?打一口斜井交给国家?拿下一个不合格的油田留给子孙?会战队伍都在拼速度,这就能成为打斜井的理由?
“开会!”王进喜人还没进队部的门,声音先到了。“今天开会,我王进喜丢了脸!1205队打了一口斜井,你们说咋弄?”
“下次注意。”有人小声说。
“你还想有下次?”王进喜的声音满是愠怒,“你以为打井是种庄稼?今年收成不好等明年再来?咱是戳个窟窿打游击的吗?咱打个大油田是要留给子孙的,你想想咱要给留个啥?就留歪井、斜井让子孙指着坟头骂先人?”王进喜锋利的目光扫射着每一个队员,狠狠吐出一个字,“填!”
把井填了?队员们面面相觑。“队长,咱们是故意打斜的吗?把井填了,让人把脸往哪搁?”
声音是从王进喜身后传来的,他突然定住了,半晌没有说话,队部安静得怕人。“把井打斜了还惦记脸?你那张脸值个啥?填!”最后一个字是命令,不容置疑。
“队长,咱是先进,填咱的井不是给咱脸上抹黑吗?会战到现在咱们打了多少口优秀井,就不容咱打一口斜井?有时间填井,超‘王牌钻井队’得猴年马月去?”
超过“王牌钻井队”是1205队的梦想。1963年美国萨诺兴钻井队一年钻井进尺90325米,被称为“世界王牌”钻井队。消息传到大庆,王进喜说:“我们也长一个脑袋两只手,外国人能办到的,我们为啥办不到?我就不信超不过他!”
当时,美国钻井队的技术装备先进,自动化程度很高,打完一口井,拍屁股就走。走到新井位的钻机已经安装好了,马上就开钻。我们一套人马一台旧钻机,打钻、搬迁、挖泥浆池、维修保养全包干。想要超过人家,全靠抓紧时间苦干。这还不算,我们还得勒紧裤腰带打井,难上加难。
可是王进喜不怕,他觉得在钻井的问题上,暂时还没有他豁出命去还达不到的目标。为了超过“世界王牌”,王进喜带领队员列出钻井的各项技术指标,一项一项地对比美国钻井队找差距。把旧钻机的小泵换成大泵,小转盘换成大转盘,试验成功优质泥浆,提高电动钻井的质量。他还亲自作示范,要求所有人练真本事、硬功夫,出手就要一次成功。这种情况下打了一口斜井,填掉它队员们有情绪。
纵然有一万种理由,队员的话还是让王进喜火冒三丈。“一口也不行!你打井是给人看的?你当钢铁1205是绣花做样子?为了超过美国,打出了斜井你就有理了?啥叫给咱脸上抹黑?你是先进,你就只能对不能错?那错是别人替你犯的?遮遮掩掩!我就应该把这口井挂到你个怂货脖子上,让你天天记得,没有这一页,这队史就是假的!弄虚作假,我王进喜不干!都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当个响当当的真先进!”
王进喜连珠炮的话不是没有理由。当一个先进队只记得自己的成绩,那就离危险不远了。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填掉1205队一口井,让全体职工有最直观的感受。“瓜无滚圆,人无全完”。犯错可以,要敢认、敢改、敢彻底改。不管取得了什么样的成绩,决不允许弄虚作假。得了成绩,作为先进队首先要集体忘记自己有过这样的成绩,“行百里者半九十”,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一旦犯了错就要彻底检查,重新开始。要警惕当过一次先进,子子孙孙都是先进的思维模式。要当就当能为大庆油田冲锋在前的真先进,留下一个“为油田负责一辈子”的榜样,干工作经得起子孙万代查。
他带着队员来到这口犯了错误的斜井面前。井架在阳光下泛着熟悉的光,“为了祖国向我开炮!”王进喜脑子里突然盘桓着这么一句话,面前的斜井就像是为了祖国牺牲的战友。这个老伙计没有一句怨言,反而向着他微微露出满足的笑容。王进喜喉头一热,抄起一袋水泥搭到背上,好似压着一座山,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前边。
水泥一袋接着一袋砸在老伙计身上,也砸在王进喜的心头。“停!”就在地面上还剩下井口一米多高的铁管的时候,王进喜突然停下了,好像舍不得掩埋老伙计。他哽咽了一下说:“把剩下的井口就留在这儿吧,经常给我们提个醒,也留给子孙看看。”王进喜顿了顿,继续说,“填了井不算完,我提一个新要求:1205队从今天起用一天时间、打一口井斜在3度以内的笔直井。咱们的新井位还在南区……”
队员一片牢骚。彼时,会战指挥部以铁路线为界,划分出南北两个不同的区域。南区为高压区,最容易井喷。要快速优质打直井,还主动挑选高压区。队员对王进喜不断提高挑战难度,感到委屈。
“行了,别磨磨叽叽的,有话大声说!”话是这么说,可是王进喜不容队员反驳,“以前我王进喜一个字不识,我就不信那个邪。认识一个字就是搬掉一座山,我要翻山越岭去找毛主席。现在我翻过山,见到毛主席。选高压区怎么了?打井不比识字容易多了?”
以这口斜井为起点,王进喜又向着新目标出发了。像从前一样,他在心里认真琢磨一件事——怎么能打出优质的笔直井?
在井场上,他还是那个虎虎生风的“铁人”;回到办公室,他就对着自己的大瓷缸子出神。瓷缸子里斜插着几支笔,王进喜仿照打井的样子边转动边琢磨:井筒大,钻杆在这里头老斜着逛荡着往下打,那能打直吗?如果把井筒填满,问题是不是就解决了?他兴奋地找到技术员,按照这个思路设计了一套新的钻具组合。
王进喜牢牢记着“两论”里说,实践第一。他带人首先在1281队和1205队搞试验。1281队所在井场,由于地层比较松软,沙子层也多,发生了卡钻。
这次卡钻竟让王进喜紧绷的神经从里到外放松下来。毛主席说……王进喜觉得有句话就在嘴边说不出来,和卡钻一样,他卡壳了。总之,毛主席说,得干,只有干才能看出来对不对。工作,他精益求精,可是文字上的事儿,大概是那个意思就行了。
王进喜坐不住了,他想去看看那些还在夜战的老伙计。
残冬刚过,井场的黑板上面还留着战严寒、斗冰雪的口号:北风当电扇,大雪当炒面。天南海北来会战,誓夺头号大油田。干!干!干!
王进喜觉得自己那三个“干”用得太好了。一个“干”不够劲儿,非得三个才对味儿。
冬天钻机吼声震天,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砸在井场上。顷刻之间,头戴的狗皮帽结满冰霜,眉毛上挂着白霜,鼻尖上的汗水凝成冰凌,沾满泥水的棉工服冻成了铠甲。夏天雨水连绵,水草地的蚊虫繁生。夜班工人头戴斗篷式的防蚊帽,出汗太多,有的人虚脱晕倒,喝两碗盐开水,缓过来又继续夜战。这不就是那句“干!干!干!”嘛。
就在全体石油人埋头苦干的时候,一些有标志性意义的历史性事件发生了。比如1963 年12 月2日,周恩来总理在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上庄严宣布“我国需要的石油,现在可以基本自给了”。12 月26 日《人民日报》也说“中国人民使用‘洋油’的时代,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王进喜抬起头呼了一口气,一直在他心里奔跑的那辆汽车,再也不必背着煤气包了。呼出的气在冰凉的夜里变成了白烟,消失在墨色的夜空。
井场的灯光和天上的星光缠在一起,王进喜觉得心里亮堂。他又在心里翻出“两论”,毛主席说,抓住主要矛盾,剩下的就好办了。其实后半句是王进喜自己的翻译,原话是“抓住了主要矛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从前,这困难,那困难,国家缺油是最大的困难。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国家没那么缺油了。想要打个大胜仗,光苦干不行,还得靠科学。王进喜敲响了技术员的房门,这会儿技术员肯定没睡,在他的带动下,全队除了吃饭睡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琢磨钻井的事儿。
“老铁,你看我想在钻铤两头加方接头,加大间隙;钻具下部加扶正器,保持笔直度,这回一定能行。”听了技术员的话,王进喜眼睛一亮,让1205队率先试验。到六月份,已经能做到一个月可四开四完。最大井斜是0.6度。
面对这个成绩,王进喜还是不自觉地摇摇头。按理说,井斜3度半的煎熬可以随风飘散了。可是那口被填掉的老伙计总在梦里向他招手。提醒他别忘了想要超过美国王牌钻井队的初心。
王进喜觉得日子像飞一般快,如果以现在的钻井速度,想要追上王牌钻井队就是个梦。这个梦不变成现实,王进喜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接下来的几天,队员们熟悉的一幕又出现了:王进喜蹲在井场边上出神。老铁又开始琢磨新东西了。
这次王进喜琢磨的是钻头,他一直强调:“现在打出来的叫小‘三一井’,不算本事。要革‘小’字的命,不换钻头,用一个钻头,一天打一口笔直井。”可是没有“万寿无疆”的钻头,钻头不过硬,打几百米就坏了,换钻头需要时间、起下钻杆需要时间。万一起下钻杆不顺,耗费的时间就更长了。
对于出现的一个又一个难题,王进喜不太担心。意识上遇到问题就读两论“翻山越岭去见毛主席”,技术上遇到问题就成立攻关队。攻关队第一次拿出改进的三刮刀钻头,王进喜就兴冲冲地拿上钻台。他扶着刹把,又和老伙计一起战斗了。第一次钻头表现不理想,再来;第二次钻头表现不理想,继续来……每一次王进喜都仔细倾听老伙计在地下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是在告诉他遇到了什么样的地层。判断钻头碰到什么岩层,就变换什么打法。终于摸索出一套“你软就猛打,你硬就缓打,坚硬就磨打,油层就巧打”的游击战术。1965年9月13日,1214队用一个改制的三刮刀钻头,一天钻井1032米,改制的三刮刀钻头过了千米大关。
这一年元旦钟声敲响,王进喜手执喇叭筒,大喊一声“开钻!”向“世界王牌”发起了冲锋……
1962年周恩来总理第一次视察大庆,那一年,大庆全体干部群众住干打垒,“五两保三餐”,正进行着艰苦的油田开发建设。总理细心地问了石油工人很多问题,“多大年纪了”“当了几年钻井工人”“老家在哪里”“冬天野外钻井冷不冷,穿的工服暖不暖,爱人接来没有”……来到食堂,总理对炊事员说:“你们很辛苦啊!”炊事员说:“不辛苦。”周总理环视了一下周围说:“艰苦是一个事实,说不艰苦是假的,人家卡着我们脖子要债,又遇上自然灾害,现在确实存在困难,但我们只要坚持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经历过会战的人大概还记得,“工农结合,城乡结合,有利生产,方便生活”的概念,就是在这一次总理视察之后确定的矿区建设方针。会战刚开始的时候,快打井、多拿油是主要思路,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荒无人烟的旷野上,一下子聚集了4万多人的石油队伍,风餐露宿,坚持会战。没有工夫想矿区建设的问题,直到产量不断攀升,一个特大型油田的雏形逐渐清晰。会战指挥部开始思索如何在生产的同时,让职工把日子过好。
1961年2月,刚刚上任钻井指挥部生产二大队大队长的王进喜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盖干打垒。刚刚过去的冬天,让会战队伍领略了东北的寒冷。面对即将来临的下一个冬天,有人提议,“入冬前,把人撤到哈尔滨、长春、沈阳、抚顺,等到来年春天再拉上来。”
这个“猫冬”的办法,让王进喜火冒三丈,“风再大,我们也要把它顶回去!要撤兵,那不等于在战场上当逃兵吗?等到明年春天,黄花菜都凉了。早日拿下大油田,那不成废话了吗?”
废话不废话的且不说,天不等人。蔓延在会战家属心里长长的想念也等不及了。一个钻工的家属突然出现在油田的时候,王进喜还在琢磨盖房子的事儿。
钻工站在王进喜面前,等着他解决户口和粮食关系。王进喜听完来意,张嘴就骂:“你个驴日的。你连招呼都不打就把家属接来了。滚蛋,赶紧把人安顿下。”钻工不死心,继续问:“那咋办吗?”王进喜不耐烦道:“滚!滚!滚!赶紧滚!”说完,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摔上了。
下午,这个挨过一顿骂的钻工再看到王进喜的时候,又领了第二顿骂:“你个驴日的,给!”钻工低头一看,正是自己家属的户口和粮食关系。
建房子的事儿必须马上提上日程了,说干就干,他带着大家从指挥部运来了建筑材料。踩一层黄土,再抹一层碱土泥,干打垒就建成了。王进喜一刻也不闲着,住的问题解决了,他又开始操心吃的问题。对他来说,这没啥难的。这里的难题和玉门相似,不同的是这里是一马平川。马上种地!
让摩拳擦掌的队员没想到的是,王进喜拿起锄头来了一句,“我先比画一下……”
习惯了比拼的队员不想在起跑线上落后。王进喜的一句话让队员们泄了气,不满挂在队员脸上。“队长,咱谁不是种地出身,这点事儿还用教?再不快点一会儿就让别的队落下了。”王进喜没接茬,低头一边忙活,一边对身后的队员说:“看好了,我怎么种,一会儿严格按我这个样子来。不一样我就叫他返工。”
看着王进喜认真的样子,队员们还是不以为然,胡乱应承着按照分工锄地,放种子。太阳西落,很显然,在种地速度上,王进喜他们落后了。这一次王进喜并没有着急。在他心里,踏踏实实走好第一步,才能收获更多。
一转眼收获的季节到了,王进喜带着队员查点自己的收获,二大队当年收获粮食和蔬菜40万斤,给每个职工补助的粮食比全战区平均水平高出一大截。这个结果王进喜是满意的。
让他更得意的是,这一天他接到了余秋里部长的电话。电话里,余部长声音爽朗:“听说你王铁人搞农副业也是第一名,好啊!我要去看看,好好表扬表扬你们。”
听说余部长要来“看看”,王进喜赶紧让人杀了一只二大队自己养的鸡,招待余部长。那顿饭有豆腐、豆芽、白菜。余秋里高兴地说:“真丰盛,像过年。这样抓就对了,石油工人不但要会打井、搞油,还要会种地、打粮,这不和当年的延安一样嘛。有了巩固的后方,前方才能打胜仗。”
这一年的降雨量是松辽四十年气象记录的巅峰。王进喜照例坐着自己的车跑井。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雨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泥泞的道路上,一顶黑色的雨伞正在坠落的雨点中迅速移动。透过车窗望去,一个身着工服的人,像一把剪刀豁开了淹过小腿的积水。再仔细看,他的旁边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王进喜赶紧让司机把车停在他们身边,“去哪?”
夫妇俩看见是王进喜,像看见了救星。两人加紧脚步跑到王进喜的车前,半个身子探过车窗焦急地喊:“老铁,孩子高烧。”
“上车!”王进喜打开车门,夫妇弓着身子收起了雨伞,钻进车里。“快开!”王进喜一边嘱咐司机,一边问:“这么急的事,怎么不跟队里要个车?”
丈夫深吸了一口气道:“雨太大了,从战区到医院又没有路,车开不出来,我们快走了一天了。”王进喜从后视镜看了看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的脸始终挨着孩子的额头,噙着眼泪一言不发。襁褓里的孩子连一句哭声都没有,脸上的水滴不断滑落,分不清是刚才的雨水还是女人的泪水。王进喜收回目光,对司机说了一句:“再快!”汽车尖叫着打开封闭的雨帘,终于停到了医院门口。女人抱着孩子冲下车,男人扭头匆匆说了一句:“谢谢你啊,老铁。”王进喜不放心,跟着冲进医院,刚一进医院的门就听见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男人抬头看见跟着冲进来的王进喜,“时间太长了……”王进喜呆在门口。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声也遮不住女人的哭泣声。一声声哭泣把王进喜的心搅碎了。他能想象着夫妇俩是怎样一步一步从泥泞小路走过来的,在雨中整整走了一天。他的心头涌上一团团酸涩的味道,手足无措地转过了身去,用颤抖的手指掠掉了腮边的水珠。
从此之后,那天的雨声、灯光……经常出现在王进喜的梦里。他总能梦见那个雨急风狂的黄昏,突然出现在小路上,浑身湿漉漉的夫妻俩……
为了让职工安心会战,国家从北京调来了医生,成立了医院。那个孩子不是没有医生救,是因为没有路耽搁了救治时间。王进喜带人修了一条由八百垧通往张铁匠的沙石公路。
从那以后,职工的孩子成了王进喜最惦记的。再跑井的时候,王进喜经常能看见在油田小路上疯跑的孩子。看见王进喜的车经过,孩子们通常站在路边露出笑容,这笑容落进王进喜的眼睛里,却像锥子一样。淘气的孩子追着王进喜的车喊:“老铁,老铁……”王进喜叫司机停下车,“你们认识我?”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说:“认识,你是老铁,是战区的大英雄。这是我的弟弟妹妹……”孩子很大方地介绍着。“你们跑出来,爹娘知道吗?”王进喜弯下腰问。“不知道,爹娘跟你一样都在会战。我带着弟妹出来玩儿,老铁,让我们坐坐你的车吧……”孩子们嬉笑着,王进喜却灵魂出窍般呆在了当场,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绽放如此美丽的笑容,看起来幸福又知足。
王进喜想起自己,他曾经以大字不认识一个的底子硬是从头开始学习了“两论”,这才开了眼界。他说过,我认识一个字就是搬掉一座山,我要翻山越岭去找毛主席。为了这个信念,王进喜在前进的路上,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可是,我们的下一代是未来的主人,不能是睁眼瞎!不能让孩子重复先人的老路,孩子们应该站在先人的肩膀上走得更远。随后,他带人盖干打垒建起了第一所由基层大队成立的职工子弟小学。
这个学校只有7名学生4个班级,油田工人看着孩子们像小鸡儿一样站在一起,就开玩笑把这个还没命名的小学干脆就叫“鸡笼子小学”。王进喜担任第一任校长,亲自上了第一堂课。他教孩子们的第一个字就是“人”字,告诉孩子们做人的道理。他用浓重的西北话领读:“人,工人的人;人,高尚的人!”
1970年10月1日,北京,略带金黄的银杏弹拨着秋天的阳光。国庆21周年庆祝活动,王进喜以中央委员的身份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看着队伍走过天安门,王进喜的心里突然冒出了那辆背着煤气包的汽车。
想起来挺遗憾的,十年里好几次来北京,从来没有好好转一转。上次参观北京十大建筑,还没待上一会儿就看见了背着煤气包的汽车。十年了,贫油的帽子早就被石油工人甩到太平洋去了。这十年国家从站起来到强起来,走了弯路,但并未失去方向。大庆为国家贡献的石油也越来越多,他相信石油人,相信大庆,更相信我们国家会越来越好。
不能总躺在成绩簿上沾沾自喜,王进喜心里盘算着眼前。最近几年,因为注水不足,油田地下形势恶化,出现了“两降一升”的问题。一个更美好、单纯的梦环绕在他心里:要是每个省都配一个钻井队,加强勘探,确保全国每人半吨油。另外,一个队一年要进尺15万米,再干他二十年,到那个时候,再来北京看看……王进喜觉得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从心底生发出来,在胸间汹涌。微笑浮在他的眼角眉梢,二十年,到那个时候自己就67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得动。王进喜在心里哂笑着自己,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石油工人不就是有也上,无也上?到时候自己是走得动也要走,走不动也要走。王进喜觉得自己的身体还行,就是最近胃疼越来越频繁。有时在办公室里正忙着,或是去井区的路上,或是站在钻台上,阵痛就会突然一阵阵袭来。
人老就是毛病多,王进喜想,前几天孙永臣又把自己押送进医院,听不见钻机响、看不见井场的日子是真难受。他就故技重施,又上演了一出逃离医院的戏码。上一次王进喜被孙永臣押送进医院,还是因为第二口井搬家,被钻杆砸伤。
幸亏逃回去了,要不然发生井喷事故的时候,自己不在现场非难受死不可。想到这儿王进喜偷偷地笑了,这个支部书记就是爱小题大做。前几天玉门全国石油工作会议,也是因为胃疼,做完了手术不是照样到各个井队、车间、工地,开座谈会、找老工人谈心,征求他们对各方面工作的意见……王进喜对自己的事情不以为意,心里时刻惦记着大庆。站在天安门城楼,他心里琢磨着,回去有三项工作要抓紧落实:一个是去大寨学习学习,下面要出油,上面粮食要搞好;二是,井队条件太差了,到“一汽”去一趟,给井队一家买一辆大解放;第三个,回大庆就得准备开个会,“解放”会战工委领导。还有,过一会儿回去,要给大庆打一个电话,问问回收队这几天怎么样了?
来北京之前,王进喜让人排查了从萨尔图到喇嘛甸的一万多口井,亲自组织了16辆车,把这一万口井上散失的小螺丝钉、小废钢铁都回收起来。一口井丢一个螺丝钉,一万口井就是一万个,别小看这些废钢铁,大庆油田勤俭节约的传统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回去再成立一个修理车间,把回收来的废旧钢材、井架和钻机都修复起来,大力支持地方搞石油工业。国家的石油工业还不发达,我们要想办法多成立地质队、钻井队,把全国可能产油的地方都普查一遍,浅油层交给地方,深油层由国家开采,这样上下一心,我国石油工业的发展就更快了……
王进喜最终也没有回去,贲门癌让他住进了解放军301医院。连续几天王进喜都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他看见密不透风的雨帘,也不知道职工家属住的房子还漏不漏;他还看见漫天的雪,雪花真大,和那年刚到松辽看见的一样,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油田边远地区家属驻地的水管线会不会冻?
梦里,王进喜还看见那封夹了三根白发的信,信是张启刚的母亲寄来的。八九年前,张启刚因公牺牲,他的老母亲远在陕西,不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梦里,放下信,王进喜叫来了警卫方廷振,让他代笔写信给大庆,叫他们赶快“解放”宋振明,让他出来工作,抓好油田生产……
梦里,摇摇晃晃的自己好像又坐上了到松辽的火车,马上就要发车了。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车上,1205队的队员全在车下站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队员身后,远远地站着自己的父亲,王进喜在车里喊:“大,回吧。我去交代回收队养一两百头猪,盖个温室,种点菜,马上就回了。”父亲微笑着向王进喜点点头,转身走进茫茫的雾中。
王进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醒过来。这里仍然是301医院,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大庆油田。
床边围着从大庆赶来看望他的同事,在他们的交谈中,王进喜听说大庆的家属基地有臭虫,嘱咐他们走的时候买点敌敌畏,捎带回大庆。
“老铁,别操心了。干了一辈子了。”
“一辈子?这不还没到头吗?”他对病床边的医生说,“你放心大胆地治,治好了,我回大庆再干二十年;治不好,你们也可以取得一些临床经验。”王进喜已经分不清是梦还是醒。当他从昏迷中再一次苏醒时,他用模糊的眼神看着身边的领导和战友们,握住他们的手,用断断续续而微弱的声音道:“要搞好团结……一定要把大庆的工作搞好……”
在神志清楚的时候,铁人用颤抖的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交给守候在床前的一位领导同志。打开一看,里面是王进喜住院以来,组织上给他的补助款和一张记账单,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也没动。王进喜说:“这笔钱,花到该花的地方去,我不困难。”
迷迷糊糊中,王进喜像出发去松辽前一样,跪在母亲床前,磕了三个响头。母亲嗔怪道:“一辈子光知道挖油,也不回来看娘。”再睁开眼,哪有娘,只有弟弟王进邦守候在床前。王进喜将300元钱交给他,“我这大半辈子都没在娘身边,你就多替我尽孝……”
1970年11月15日23时42分,王进喜在梦里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老伙计——刹把,转身离去。井场的灯在他的身后依次熄灭,王进喜忽然好像看见自己跳下火车,把红旗插在雪地上;看见自己戴着大红花骑上高头大马,开始他为祖国献石油的征程……现在老会战王进喜马上要放下刹把,和自己的石油生涯道一声再见了。
夜擦尽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看华灯初上。
从一名放牛娃到成为新中国第一代钻井工人,从37岁到47岁,从玉门到大庆,自踏上这片土地开始,王进喜的肩上就扛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就担负起了振兴中华石油工业的“责”。在他为这座城市书写开篇的年代里,整座城市的经历中没有灵光乍现、立地顿悟,每一步都是困而求知、而勉而行,但坚韧之感就像一把刀,不假思索地入木三分。这辈子他就干了一件事,干好了一件事——为祖国献石油。
因此,当他名存“百年中国十大人物”中;当习近平总书记说大庆油田的卓越贡献已经镌刻在伟大祖国的历史丰碑上;当“爱国、创业、求实、奉献”的铁人精神成为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有理由相信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所有美好的梦想蓝图的实现,都应该像王进喜一样,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下去。
如果他知道大庆油田自1976年起就实现了年产量5000万吨,并且把高产稳产的奇迹整整保持了27年;如果他知道,今日石油人已跨出国门,把井打到了国外……如果他知道,石油人把当年的一片荒原建成了百湖之城……我们的“铁人”王进喜会不会拍一拍睡梦中的石油人,说上一句:好样的!会不会帮他们把白天沾着泥水的靴子放好?会不会高兴地吼上一嗓子秦腔?
他会不会像看见第一口井喷油的时候那样兴奋,那样自豪?或者严肃地说:“记住了,臭小子们,一切成绩都是党和人民的,咱的小本子上只能记差距。我们这么大的国家,一个大庆不够用,要十个八个才行。”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这片土地给了我们太多的精神财富。如同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铁人王进喜留下苦干实干的奋斗精神,不只是时代需要,也是我们每一个石油人的人生指引。
“铁人”王进喜一直守候着跟随在他身后的,许许多多和他一样,把命运和祖国的石油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中国石油人……
作者 宋明珠,中石油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北方文学》《岁月》等。现供职于大庆油田文化集团。
编辑 杨帆
责编 张靓
审核 张卫红 李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