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铁人英雄谱|一生逐梦石油科技——新时期铁人王启民

2021-06-13 20:28:17 

2020年7月1日上午,在大庆油田总医院的一间病房里,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他就是家喻户晓的“新时期铁人”“人民楷模”王启民。再过一会儿,医生要为他做左眼白内障飞秒超声乳化手术,植入一枚连续视程人工晶体。


术前,84岁的老人家特意起身“探望”了那台叫作“飞白”的机器人(高级的人工智能系统)。当听说手术全程将由计算机精确引导,比手工操作切口更精准,技术全国领先时,他不停地点头,对前来看望他的院领导和医护人员说:“我国在5G、人工智能和新能源方面的发展速度很快,前两项已经占据世界前沿。”


他还说:“我也在学习研究AI人工智能,今天,要先体验一下这个高科技。等眼睛治好了,还要做事情。”见这位耄耋老人说起高科技和新技术,竟还像年轻人一样感觉很“来电”,在场的人们无不惊讶。


手术很顺利。术后观察两小时期间,左眼蒙着纱布的王启民和大家亲切攀谈。挥手告别时,他留下一句话:“一生一心做一件事,为党为人民奋斗。”想到这话正是老人光辉一生的写照,很多人眼睛湿润。


1


1959年9月26日松基三井出油,宣告了大庆油田的诞生。第二年,数万人马从全国各地挺进萨尔图草原,轰轰烈烈的松辽石油大会战开始了。


1960年4月1日的晚上,天寒刺骨,“冒烟雪”漫卷荒原,松辽石油会战第一探区葡四井试油队队长郭子正,刚收了一个“新兵”。23岁的南方小伙儿王启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在大卡车槽子上“颠”了80公里,到大同镇来报到。


这位年轻人,小个不高,却很挺拔,像棵清秀水灵的小嫩葱。“小嫩葱”里面穿着大棉袄、大棉裤,外面裹着大羊皮袄,简直成了个活动的“棉花球”!


“一看你就有备而来,这是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哦!”军人出身的郭队长就喜欢这个踏实劲儿。


“棉花球”使劲儿点头。棉衣裤是湖州家里母亲亲手做的,羊皮袄是北京未来的岳父母特意送的。早听说北大荒特别冷,耳朵一抹,就掉了,鼻子一捏,就没了,尿尿要用棍子敲。他从小在太湖边上长大,又在北京上学,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地方到底能有多冷呢?


也是这一年,中苏关系破裂,苏联专家撤离,被西方长期封锁的中国石油业雪上加霜。最气人的是,他们临走还口出狂言:“中国人根本开发不了这个油田,大东北那么冷,油采上来怎么流,走不动,除非把油田搬到赤道上去。”


火车上,他兴奋得一夜未眠,作为北京石油学院石油地质系1956级实习学生,就要去参加松辽石油大会战了!这是同行的150多名师生梦寐以求的。此刻,他们都是一样的心情——冷,算什么!只要有石油,只要国家需要我们!



飞驰的火车,顶着启程时的嫩绿春芽,一头冲进大东北的冰天雪地。铁路沿线汹涌着人的海洋,号子声、喊叫声、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帐篷支起来了,马车牛车走起来了,铁轨枕木架起笔直的云梯,在松辽平原上铺起一道壮丽的彩虹,把天地烧得火热!


郭队长朝草甸子深处一指,四号井,从今天起归你管了。那时候,人手紧啊,一个萝卜一个坑,才不管你是实习生还是毕业生。


王启民深一脚浅一脚地插在雪窝子里,穿过一个大冰泡子,终于找到了长在芦苇丛中的一枝“铁树杈”,它孤零零的,光溜溜的,人称“光屁股井”。


当年,松基三井出油了,四号井和另外几口探井紧随其后也出油了。对于崭新崭新的大油田来说,地底下是个啥情况,全靠收集分析探井“吐”出的信息。这井,可是个“宝贝蛋”。


王启民走在上井路上,野甸子上传来“嗷呜嗷呜”声,那是狼嗥。他稳稳心神,抱着一根棍子防身,继续走。


王启民成了火线上任的技术员,每天录取井的生产数据。查井的脾气、测井的体温、看井的脸色,关注井的变化。不管什么天气,有没有狼,他都来。


冰泡子化成了水泡子,上井要蹚水过。水退了,露出大泥巴。“走着走着,咦,鞋没了,原来被泥巴吸了进去!”后来老年的王启民讲起这段故事,常调皮地扭回身瞅瞅,好像当年在找鞋子。


试油队住在大同镇老乡家,上班要来回走几公里。王启民惦记这口井,干脆住井上。井旁有个小锅炉房,一条长椅足够蜷身,热腾腾的脊背,冰冰凉的“床”,全靠一身火力扛。


他每天都把取完的数据记在小本子上,一共有20项资料,72个数。本子用了一半的时候,队里自己动手在井边儿盖“干打垒”,他和大伙儿一起和泥脱坯,四面堆起泥巴墙,扯上帐篷做房顶,像个“布拉吉”。


“临时工”王启民去大队要床,大队也没有床,说库房有只行军床。要,你就拿走。小王同学如获至宝。新床矮脚,紧贴地面,屋外水泡子的湿气偷偷入侵身体,年轻人浑然不觉,酣然入梦。谁知竟悄悄埋下日后折磨他一生的腰病祸根。


队里一色的转业兵,刚脱了军装换的“杠杠服”,对试油技术搞不大通。技术员王启民当“先生”搞培训,给讲讲原理,说说规矩,强调强调操作规程和注意事项。小先生认真,又是备课,又是查资料,又是讲课,又是个别辅导。白天看井,晚上办夜校,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从初春到初冬,8个月过去了,王启民实习结束,试油队评上了“标杆队”,闹了个全探区唯一;实习生王启民被评为“三级红旗手”,全油田实习生里,也是唯一。


2


1961年,毕业后的王启民决定留在大庆,一同留下的,还有他大学时的女友陈宝玲,在远离故乡的北大荒,他们结婚有了自己的家。


第一个春节要来了。在研究院地质组矮趴趴的干打垒里,王启民和几个年轻同事,一想起外国专家的嘲讽,胸膛里就冲上一股子气来,他们愤然写下一副对联:莫看毛头小伙子,敢笑天下第一流。横批:闯将在此。他们把那“闯”字里的“马”特意写得大大的,冲出了门框。


然而,“闯”字写得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拿下大油田,需要的是铁人王进喜那样的勇气,而持续开发大庆这种大型陆相砂岩油田,需要的却是科学以及漫长的守候。



那时候,通过注水加大地层压力,使油形成自喷,是油田通用的采油方法。可用这法子没几年就遇到了麻烦,许多地方的地层压力在下降,油井产量一口比一口掉得快,近一半井被水淹,油井的平均采收率仅为5%。整个油田得了水患。这还了得吗?


时任石油部副部长康世恩召集油田专家和技术人员研究对策,人,挤挤拥拥一屋子,可由于缺乏认识和经验,到底该咋办,谁也说不明白。首长满脸阴云,忧心忡忡地说:“开采三年,水淹一半,采收率不到5%,这就是在地下埋了颗‘定时炸弹’呀,‘炸弹’不除,我们就要被淹死,请你们一定要挖出来!”


1963年,陈宝玲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而王启民却没有心思去体味初为人父的喜悦。为啥从地下冒出的是水而不是油?他受命查找原因。那年冬天,分身乏术的他,只能让即将临产的妻子独自上了回北京娘家的火车,车才到锦州站,陈宝玲就生下了女儿,取名“锦梅”。


而王启民在办公室埋头写十大试验的总结汇报,整整写了三天。他全神贯注地思考,奋笔疾书,母腹中的胎儿也一天天地成长,王启民脑子里一个新认识也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天,与女儿一同来到这世界的,有一个大胆的构想——


大庆油田地下油层厚薄不匀,应当分层注水,在某些油层放大注水量。在一次小范围技术讨论会上,王启民公开提出自己的观点。这在当时,绝对是对国内外推行的“温和注水法”的颠覆。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不禁惊讶,初出茅庐的小青年儿,哪来的胆子“唱反调”?他说的这些,能行得通吗?


其实,他早就一头扎进采油现场,收集资料,分析研究,去寻找规律了。他发现,松辽盆地地下太复杂了,油层薄厚不均,渗透率差别很大,即使是同一油层内,非均质现象也很严重。所以,注到地下的水,一定不是齐头并进的。要根据各层“胃口”不同,一对一“私人定制”注水量,要因势利导,分期、分批、分阶段给油井“吃细粮”,而“温和注水”搞的是“一边儿齐”“一锅粥”,是坚决行不通的。


他的想法获得了油田领导的支持,并得令带人去试验。原来,从1960年开始,“饥饿”的王启民就将海量数据“吃”进了肚里。十年间,他摸清了大庆油田油层为河流、湖盆沉积相的“家底”。他脑子里想法越来越多,能有一片“试验田”,可以“摸石头过河”,简直求之不得!


他整天跟工人“混”在一起。白天,一口井一口井取样化验,晚上,带领试验组讨论研究。正在长身体的年纪,赶上的却是人人都吃不饱的年代。夜里饿得睡不着,爬起来,捡几片菜叶子,小刀细细切了煮煮吃,算是美味了。


上井时,偏偏腰越来越疼,他走一会儿歇一歇,也不吭声。送玻璃油管的汽车来了,离井场200米误住了,四轮陷进泥巴里。人拉肩扛运管子,师傅一头,他一头,管子搭在嫩皮嫩肉的肩上,上来就打了一个趔趄,双腿发抖,脸憋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往下掉,照样不吭气儿。


3个月后,风尘仆仆的王启民带着厚厚的图表和几本数据从现场回来了。紧接着,他又进行室内模拟试验,技术对比、分析做了2000万次,底气渐增后,他针对大庆油田与众不同的“体质”,提出了“早期内部注水,保持压力开采”的应对措施。


试验中,他选了一口油降水升的“老大难”井,一遍遍地试,一次次地摸索,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产量,含水量也明显降下来。又乘胜追击,一口口井“摸”下去,一个个结果熬出来,主力油层陆续“恢复”了青春,曾“灭迹”的高产井又成批“活”了过来。这套做法打破了固化思维的老框框,闯出了大庆油田开发的先河。


闯出第一道光亮,人都来不及喘息,王启民又快马加鞭,带人搬着行李卷,进驻中区西部试验区。现在,他的“阵地”扩大成了9平方公里。新任务是研究咋样提高采油速度。


此时的王启民,还是所谓的“走资本主义白专道路”的批判对象,背着“臭老九”的名。他每天跟测试井,盯作业井,拿第一手数据。取资料是很笨重的体力活,不像现在都是电脑办公,高科技。整个试验区87口油井,排距500米,井距300米。每天,他迈开双腿,要在荒原上步行几十里。每次摇测试绞车,都要一气呵成测完才能收兵,他和工人一起干,有时饭都顾不上吃。



人们发现,这个人话很少,从不闲扯,总是弓着腰,身体前倾,脚步急匆匆,好像前面有很多活儿等着他去干。那瘦小的背影,永远像推着一架独轮车在跑。


王启民的时间好像总是不够用。晚上,他趴在一只电压不稳、忽明忽暗的灯泡底下整理资料,画地下油层连通图。人家喊他去看电影,他答应着去了,可屁股还没坐热呢,又跑回去工作。深夜一两点钟,夜班工人见他屋里灯还亮着。


帐篷里黑乎乎的,顶上抠了个小洞洞就算是窗户。紧靠边摆4张床,中间并排横着两张“一头沉”桌子,桌上铺着大图表,小本子,尺子,画图工具,顶上吊着那只半死不活的灯。


他在编写一个又一个施工设计,哪些井要“动”,哪些层位要“动”,怎么“动”,地下情况不断变化,老问题刚解决,又出新问题,永远研究不完。可国家缺油啊,他恨不得把地层掀开,把石油的情况搞个明白。


大东北的冬天太冷了。王启民后来总是笑称自己对付寒冷有办法。他说,星期天,别人都回家了,我就把几床被子全都压到自己身上。唯一的小暖炉,也是我的啦!半夜工人下班走了,我还能钻到有火墙的房子里去眯会儿。这问题不就解决了?


他一讲到困难,总是轻描淡写。其实,试验组宿舍的房子太小了,5个人,只能放3张床,他抢着睡桌子。取暖的炉子一点着,地上的冰碴就化成密麻麻的小水珠。床是冰冷的,被子是湿漉漉的,连身上的衣服也潮乎乎的。他在一个又一个零下37摄氏度的夜里被一次次冻醒,腰越来越僵硬,风湿已从腰部窜到了四肢,连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又窜上眼睛引起虹膜发炎。发作时,双眼肿得像烂桃子,头疼欲裂想撞墙。人们发现,这个人的腰弯得越来越厉害,背后,都叫他“王罗锅”。


“王罗锅”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妻子陈宝玲惦念他,给他买了新鞋,送到宿舍去。他蹬上鞋子,却怎么也弯不下腰系鞋带。她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1965年,王启民被确诊为严重的类风湿强直性脊椎炎。医生惊讶,“这样的人,还在工作?”“必须离开试验现场,要是再不治疗,可能会瘫痪的!”


可现在的他,脑子里塞满了未解的问题,成了走路都会撞大树的“呆子”。心里只想着试验,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不能去。地下油水运动千变万化,只有守住了,才能搞明白。所以,一刻也不能离开,一分钟也不能马虎。


“我不能撤!”王启民犟劲儿上来十头老牛都拉不回。“这里的情况,我最熟悉。试验正在关键时期,一旦撤了,再花钱动用机械设备就会难上加难,之前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我不能当逃兵啊!”


一天晚上,他忍着腰部剧痛从作业队交代完工作往回走,心里着急从荒野中抄了近道。突然,脚下被一块大土坷垃绊住摔倒了,怎么挣扎也起不来。他咬紧牙关再次想站起来,腰部又是一阵电击似的剧痛,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又失败了。我才不到30岁啊,怎么这么没用呢?我不能就这么倒下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想到这些,眼泪忽地涌出来。


过了好一阵,他慢慢平静心绪,一点点活动四肢,先坐起来,再跪起来,再用一只手拄地,他终于站起来了!等到他慢慢挪回驻地的时候,天快亮了。


中区西部试验区20世纪60年代的日产仅为百吨,从1970年试验开始后,第一年就升到1000吨,第二年达到日产2000吨,此后,连续10年稳产,单井日产40吨不降。这是个奇迹。采油工们乐坏了,技术专家们也暗自点头,觉得他们鼓捣的这套法子,靠谱,挺灵验。而王启民的腰彻底弯了。


他像一头骆驼,微微拱起的脊背托起了:采集的1000多万个数据,绘制出的大庆油田第一套试验区高含水期地下油水饱和度图,创出的“分层开采”方法,和已经兑现了的,当初“一片井全部都高产”的承诺。


这一时期,大庆油田原油产量平均以每年28%的速度递增,稳产5000万吨目标,提前5年实现,跨入世界特大油田行列。成倍增长的原油为国家换回大量外汇。其中最高年份,全国每100元换汇额,就有大庆石油创造的14元。


3


眨眼间,80年代来了,开发20多年的大庆油田,逐步进入高含水期,几个主力采油区陆续出现了自然递减,一半以上的油井都安装了抽油机。油井,再也自喷不动了。一些悲观论调冒出来,说大庆油田已经快走到尽头了。


夜色渐浓,月亮爬上来。大庆油田勘探开发研究院副总工程师王启民的眼睛眯着,脖子有些僵硬,他对着两块岩芯石头发呆好半天了,又拿着放大镜颠来倒去地看,好像要“盯”出石油来似的。只可惜,它们太薄了!上面的条状油斑,稀稀疏疏,比小拇指还细,要么薄如游丝,要么纠缠成絮,要么混沌如泥,像甩袖汤,像磨刀石,像千层饼,就是不像石油。


这样的层,按照国际惯例,在储量表内不做统计,被公认为没有开发价值。然而,谁能想到,当年,大庆油田第二个5000万吨稳产十年,靠的真就是这曾被人不屑一顾的“废料”呢!

有一颗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几乎是科学家的“标配”。王启民也不例外。


1984年,王启民受命承担了大庆油田1986年至1995年第二个5000万吨稳产10年规划编制任务。国家要求生产5500万吨不能降。产量从何而来?


他向领导大胆进言:向渗透性极差又极薄的表外储层要资源。人们又被惊到了。这样的油层,在油田开发史上,可是一直被判“死刑”的啊!


早在中区西部试验区的时候,王启民就开始注意到不受待见被打入“另册”的表外储层了。国家需要油,他想要“啃”这块“骨头”。



油田领导和石油部很开明,也很支持他,表外储层开采试验列入大庆第二个十年稳产开发试验研究的重点项目。终于有机会可以大干一场了!


他组织对1277口井的表外储层做了个大摸排,发现单井最多达58层,大庆长垣上千平方公里,虽然分开看油层很“瘦”,但合起来却很“肥”,“废料”大有潜力可挖。


对于他的“异想天开”,有人说他“天方夜谭”,有人说他不负责任,有人说他是“疯子”。而王启民心里想的是“禁区,既然是人定的,就可以打破它!”而怎么破禁区闯出去,把表外储层的油采出来呢?他又变得痴痴呆呆的。


“大泥巴里怎么采油啊?”这也是质疑声之一。的确,岩芯上的含油砂岩只占30%,少得可怜,其余全部是泥岩。


王启民日夜扎进“表外储层”里研究,从石油形成的机理,到砂岩体相互之间的关联,再到水驱规律,零零散散的小星星,逐渐聚集,连成一小片光亮,眼前越来越明朗,每一个难点都令他茶饭无味,每一次突破都令他甘之如饴。


1984年12月,寒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令人气都难喘。对试验结果望眼欲穿的王启民,并没有等来捷报。3口试验井,打完射孔后,没有产量,抽上来的几乎全都是水。试验失败了。


有人开始起哄了。


王启民蹲在井场,对着油管壁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上面挂着的一点点油星,不禁眼前一亮:“这不是油嘛!”


“你家炒菜没有油了吗?这点儿油,拿回家炒菜都不够呀!”


“真是滑稽死了!”新一轮更猛烈的嘲笑。


同行专家摇摇头走了,油田领导也无奈地摇摇头。谁知王启民却坚信,既然管壁上沾了油,就说明油是可以从表内层运动过来的,只要有技术手段,就能把边边角角的油星、油沫儿都“刮”出来,做到油尽其用!


除了嘲笑和讥讽,还有好心劝诫。他们承认他的道理,但表外层实在单薄又寒酸,根本不具备工业开采价值,如果贸然放到稳产规划中,万一落空,将影响整个油田稳产任务完成。

“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风险太大了呀!”


“打这样的井,就是浪费钱。”


爱人陈宝玲也说:“启民,困难太多了,非要这么干吗?”


他身心俱疲,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问题究竟在哪儿呢?他像患了“选择性失聪失明”,着了魔一样,分分钟只想找到答案。


逐一排查5个试验区所有数据,一遍遍回想每个细节,繁杂中抽丝剥茧,一道道门推敲。他常常忘了下班回家,走在路上也在思考,本来要去一个熟悉的地方,却走错了方向,碰见熟人就跟没看见一样。


小时候,他把家里唯一的半导体偷偷拆了,搞明白了,又悄悄还原。夜深人静,他闭着眼睛靠回忆把试验井“零件”一件件拆开,又一个个“组装”回去。睡着了,梦里继续试。有时,又忽地爬起来,抓住张纸就记着什么。


家里的粮本找不到了,陈宝玲“命令”他从试验区回来找。他耍赖说你都找不着,我还能找到?让我找试验井资料还差不多。


儿子王庆文1970年出生,从他出生到10岁,正是王启民“扎”在试验区的十年,作为父亲,他几乎全程失陪。


他精心盘算,借用3口已完钻的井,再打1口新井,用了“三借一打”的布井法搞试验,为的是少花钱多办事。可新井打完投产,还是没出油。


他动用全部脑力,一寸寸搬动挡路“巨石”,哪怕撬开一点点缝隙,而解题的灵感,由雪花铺地般的统计图表中分泌出来,以无数次失败“焊”成攀登的“梯子”。汗如雨下算什么,腰更弯了算什么,忘了吃饭算什么,这种投入便是忘我。忘了自己的人,不知道困,不知道饿,不知道渴,也不知外面还有个花花世界了。他孤独又坚定,他好像就是为此而生,连汗液里都流淌着探索的灵光和亢奋。


终于,他找到了原因!他抓紧去找搞工艺的同事,对目标层上措施压裂。开始还好,初期日产达到5吨以上,可之后产量天天降,天天降,半年后,降到日产1吨多。王启民笑了,可以可以!还没给它们“吃饭”(注水)呢!经过稳定注水后,日产量恢复到3吨以上,达到了工业开采的下限。


杏五试验区8口井的试验结果马上要出来了,很多行家都在等着王启民揭锅盖,看表外层到底能不能采出来油。结果是,这8口井昼夜生产,连续19个月累计产油5757吨。“废品”里真的出了油!


有一口原来产量很高的井,由于含水层侵扰严重,含水层层飙升,高达95%,每天采出100多吨液里,只有5吨是油,其余全是黄水汤。王启民蹲了两个月,做了10多次方案,全都失败了。工人都烦了:“折腾这么多遍,也没见多出油,还折腾个啥劲儿?”试验组同事也有些灰心了。


熬得两眼通红的王启民,身体大不如前,可这人却犟得很。他重新对这口井的上百个油层和周围十几口油水井连同关系进行分析,最终找到没有被水淹的层段,再次拟定实施方案。当作业工第12次取下油管,打开阀门后,油管里呼呼地涌出了又黑又稠的油!在场的人都激动不已,他的眼睛也湿润了。经测试,这口井日产竟达到108吨。


一项项试验艰难地进行着,失败常有,但总有最后一个失败连着金子般的成功。外界对表外储层的“成见”被“刚刚硬”的试验结果悄悄融化了,反对和质疑声渐稀。大庆油田吃下一颗“定心丸”。


此后,油田全面布局,打响一场攻坚战。王启民设计的第一次加密方案开始实施。



到了1985年,被人嘲笑为“炒菜油”的黑滚滚的原油已经源源不断输送到天南海北,为祖国“加上油”了。表外储层开发,累计增加7.4亿吨的地质储量,有人计算过,这些油装在铁路油罐车里,可以环绕地球一周,相当于又找到一个大油田。


支撑梦想变成现实的是——1500多口井的地质解剖、分析。4个试验区45口井的试油试采。


10口取芯井的岩芯测定和分析。还有人跟试验区不离不弃,“长”在一起的,整整7年的时间。


开车行驶在四通八达的油田公路上,星罗棋布的抽油机井群中,有一批调整井,数量在1.2万口左右,它们从北到南,依次排布在各个采油厂,波及萨尔图、喇嘛甸、杏树岗3个油田,它们出生的年份,从1980年一直延绵到1991年。正是它们,以充沛的活力,助力大庆油田昂首超越第一个稳产十年的目标线,迈向油田第二个5000万吨稳产十年!


多年以后,王启民依然感谢当年的反对者。他说,要做成事,就要认真对待质疑,逐一收集反对理由,加以仔细分析,对有理的采纳注意,把其他的默默过滤掉,甩在春风里。


这位终生热爱科研的狂热分子,是不会浪费精力和时间去做无意义的争辩的。最管用的回答就一个字:干!


4


当一个人心里只有一件事的时候,很多世俗的纷扰就会自动失效,没有什么干扰得了他。王启民长年修炼了“自我屏蔽”的功能。这使他有时候看起来很执拗,有时候也有些不合常理,令人哭笑不得。


为王启民服务过的司机,曾对王启民的“一根筋”感到很无奈。1995年的夏夜,浓云压城,暴雨如注。哈大高速公路上,一辆小轿车往大庆方向奋力行驶,车灯努力射出两束强光探路,雨刷器坚定地刷开视线,坐在车上的王启民心急如焚。


他不顾车身颠簸,借用车里微弱的灯光,又打起手电筒,聚精会神地修改一份报告。一会儿工夫,眼睛有些酸疼,他直了直腰,活动活动胳臂,继续争分夺秒地“抢活儿”。


他手里,是一份关于大庆榆树林油田和头台油田产能情况的报告。白天,王启民来到哈尔滨,请省领导看过之后,领导表示肯定并提出了修改意见。这份报告,要在第二天上午8点正式上会。


时间已是晚上6点了。报告有多处修改,需要重印。在哈尔滨大街小巷,他和司机一家一家地“扫”印刷厂,不是说不能印,就是“狮子大开口”要高价,最低一家也要3.5万元印刷费。


王启民心中有数,同样的情况,在研究院自己印,也就是几千元的费用。厂家人说:“你这活这么急,再说又是公家花钱,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时间很紧,路程不短,天公不作美,活儿又急,王启民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他还是给研究院调度室打去电话,安排通知出版室主任陈有才做好连夜加班的准备。然后,他对司机说:“辛苦你一趟,咱们回去,路上小心一点。”


晚上7点30分,汽车冲进雨幕。


车子开到肇东时,雨越下越大,车行艰难,司机心里暗暗叫苦,犯着嘀咕。看一眼旁边的王院长,焦虑又疲惫,心中一阵感动,不由得跟他一起着急。司机全神贯注,尽量把车子开得平稳一些,再平稳一些。


王启民想到的是,争取时间。


夜里11点多,疲惫的小汽车终于回到研究院院里。王启民快走几步,用身体护住报告不被雨淋湿,一边嘱咐司机抓紧时间回家休息,一边开始招呼待命的打字员和陈主任,进入工作状态。


他在车上整理好的修改内容,逐一由打字员修改。这时候,陈主任在办公室翻箱倒柜,只找来两包方便面。肚子早已经咕咕叫的王启民很是满意,连连说:“不错不错,还能吃上热面条!”


边吃边忙起来。


陈主任说:“您明天还要开会,还是赶紧回家眯一会儿。这里由我顶着!”


王启民一摆手,说:“不行啊!这报告很重要,我放心不下啊!”他边说,边又开始逐字校对,又和大家一起收片、排版、印刷,直到最后装订。


王启民弓着腰,眼里布满血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倦容。众人看在眼里,不免眼睛有些湿润。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份崭新的报告以最快速度完成了。


凌晨4点20分,雨还在下。100份散发着油墨香的报告被搬上了小轿车,王启民冒着大雨,回哈尔滨开会。当他拿着报告走进会议室时,距离开会时间还有10分钟。直到这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夜之间,雨中往返360公里。司机忘不了那场雨,忘不了王院长的执拗和眼里布满的血丝。


研究院的小青年儿对王院长“忘词儿”的事儿也表示无奈。


1993年的春节要来了,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研究院工会组织的联欢会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各科室有节目要上联欢会的,可就忙开了。开发二室的年轻人编的小品入选了,名字叫《看我神气不神气》。


全剧一共5分钟,角色不多。除了两个主角之外,还有一个院长,只有两句台词,强调科研人员在油田开发上的责任。找谁来演呢?党支部书记肖爱莉灵机一动,不如干脆请王启民院长来演!院长演“院长”,本色出演。


肖书记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敲开了院长的办公室。王院长从一堆图表中抬起头,听明来意,想了想,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行,我来演!”


“亲爱的同事们,大家好!”随着报幕员甜美的声音,春节团拜会正式开始了。好戏一个接着一个,场上场下,喜气洋洋。


“开发二室的小品做准备!”


大幕拉开,演员登场亮相。


“王院长,该你上了!”只见,舞台灯光一亮,王院长拎着手提包走上舞台,台下观众瞪大了眼睛,一看是王院长亲自演,都不出声,屏气凝神往下看。


只见王启民亮开嗓门,激动地大声说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没有科技就没有大庆油田……我们大庆油田已经稳产第17个年头了……”


王院长一开口就“走了板”,越说越激动:“我们虽然在稳产上还有一些困难,可是,只要我们依靠科学技术和铁人精神,就能战胜困难……”


人们都愣住了,原来心里只有一件事的他忘了角色,慷慨陈词,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里,更多是感动。



研究院的女高工对王院长的“目中无人”也很无奈。


原来,王启民“得罪”过她。一次,他急三火四地去找一位科室主任说工作,正碰上这位主任在和女高工谈话。两个人同时跟王启民打招呼。王启民劈头盖脸直接跟科室主任说起来,把眼前的女高工“晾”在一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同志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尴尬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终于忍无可忍,一气之下,甩袖而去。事后,她找到王启民的爱人告状,罪名是他“目中无人”。


如此这般,王启民连自己都不知道啥时候,就把人得罪了。他对着爱人的数落和责备,摇摇头,一笑而过。


“目中无人”愈演愈烈。他把老朋友老领导也“得罪”了。1997年,华北局请王启民去考察参观,王启民去了。那里的局长是曾在大庆油田当过党委副书记的杨万里。他对王启民好吃好喝好招待。然后,就找他做工作,要把王启民调过去。“只要你说同意两个字,我就马上去找王志武局长说,把你调过来!”王启民立马回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干吗不同意啊?”王启民哈哈一笑,说:“老天爷,给我这么定的啊!他只叫我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开发大庆油田,其他的事,不用管啦!”


华北局长杨万里气坏了!本想把他挖过去,他有经验,到那边给提官,管整个油田。没想到,还不同意。


王启民并不动心,不想去,他说,油田跟油田,是不一样,大庆的情况,他了解,他哪儿也不去!


为此,王启民的爱人陈宝玲也气得够呛。华北油田离北京近,条件好,位置好,老太太可惜坏了。这么好的地方,还不去!


对此,王启民不以为意,一笑而过:“有时候不太理人,是有可能。”“脑袋里都是问题,杂七杂八的事儿,就没有地方搁。”


“我的事情很多,要把精力用在五年的规划上,做一些研究工作,要做年度的计划,要做总结。产量上的,开发上的,‘七五’的,‘八五’的,‘九五’的,年度的,都是我汇报。”


王启民对自己的要求是,给王志武局长,周家俊副局长当好“参谋”,讲道理要很充分,提建议措施,要很科学,有依据。


“什么事儿都感兴趣,那你就做不好了。”


王启民好像只钟情搞研究、做汇报,只有这件事最能调动他的兴奋点。然而,他并不喜欢那种搞些花里胡哨“把戏”的汇报。


“油田那么大,地上地下,情况那么复杂,你搞几个表面光溜的东西,就能把问题解决了?不太可能!”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


“不是为汇报成功,而是把事儿做成功!”


说起这些,王启民的“小迷糊”立马不见,观点像连珠炮,句句直击靶心。


5


进入90年代了。昂扬喷发了30年的大庆油田,源源不断把宝贵的黑色油流注入国民经济大动脉,支撑中国走过最难时期。而今,油井采出油在减少,水在增多,经过了二次加密、三次加密,到了1989年,产量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维持在5000万吨,要是再没有接续稳产技术,很快就要“掉”下来。


“大庆,要考虑年产5000万吨以上稳产30年的问题。”这,既是希望,也是硬指标。


元旦过后,油田技术座谈会热气腾腾地召开了,大会开了整整10天,会场出现一个高频词“稳油控水”。


王启民的“表外储层”研究的成功为下一步稳产打了一针“强心剂”,有了7亿吨储量的“后手”,以后要想5000万吨箭头向上,有保障了。


那么,现在要换一个问题了,如何做到高效?要稳住油,还要控住水,弹支高效开发的曲子,大庆油田该换换调子了。


“我有把握将油田高含水期向后推移5年乃至更长时间!”“把每年的含水上升控制在0.3%左右。”局长王志武已经习惯找王启民问计,王启民每次都不会让他失望。


原来,“稳油控水”战略一提出,王启民就早早组织人马“做功课”了。忙什么?他带领团队拿出了“三分一优”结构调整的方法,提出了两个指标,“三年含水不过一”和“3、6、9、10”工程。至于克服多少困难,此处可以省略一段万字长文。


一套新模式出来了,“稳油控水”顺利实施有保障了。剩下的事儿,就是做细文章,把方法和指标全部落到每个采油厂,一锤一锤去夯实。



儿童影剧院大礼堂,油田召开干部大会。王涛总经理从北京来做指示。“巧干三年不过一?”会前听汇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油田高含水后期,含水上升率,每年控制在1%都不容易,你们提出这个0.3%,3年不超过1个百分点,这可能吗?


苦战到1995年,“稳油控水”该揭开锅盖了!一串串开发指标和生产数据,醒目。油井老龄化趋势被控制,垂垂迟暮的老井,又焕发青春。大庆的“稳油控水”成功了!同一时期,中国石油“稳定东部、发展西部”战略捷报频传,油气产量稳步上升,大庆油田这块稳稳的“压舱石”,立了头功!


1995年,“稳油控水”系统工程,获得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科技进步特等奖,并在国家95十大科技成果中名列第二。同年,功勋卓越的王启民,荣获孙越崎科学教育基金奖能源大奖,全国只有4人获奖。


1996年12月,大庆高含水后期“稳油控水”系统工程,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


时光如白驹过隙,距离1978年那场著名的全国科学大会,已经快20年了!那时,41岁的王启民带着“油田开发中油层细分沉积相的研究应用和注水开发矿场试验”两项技术成果,为大庆油田摘得国家科技大奖。从此,他手里攥紧科学技术这把利剑再没松开过。


除了大庆,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能牵动王启民的心,那就是浙江的湖州,他魂牵梦萦的故乡。湖州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冷月清辉笼罩着一座新坟。坟前,跪着逝者沈宗贤浑身缟素的儿子王新民、王世民,女儿王一民,唯独没有最远方的儿子王启民。这一天,是1992年12月14日。


2000多公里之外的大庆。王启民闷坐了好久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电报,恐怕一松开,母亲的灵魂就真要飞走了!可母亲已经走了!噩耗千里飞来:“母亡,速归!”


“母亡,速归!”像一串炸雷,他痛遍周身。


夜深了。陈宝玲走过来,低声安慰丈夫:“启民,明天,我先给家里多邮些钱……办丧事,要花销。”她有些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6个月前,湖州大弟弟来信说母亲病重。王启民脑袋“轰”的一声。总觉得娘还像年轻时一样硬朗,有什么困难都能扛得住!好像都忘了她今年都已经81岁了。


这一年,“稳油控水”的战火越燃越旺。10多个示范区建起来了,一个个决策出台了,一项项措施技术跟进着,整个油田士气高涨。这一年,油田的产水量控制住了,注水量也比往年大大减少了。很多工作刚刚开展,稍一耽误就会影响全局!已经是研究院副院长的王启民,担子更重了,时间越来越不够用啊!他心乱如麻。


他恨自己。1960年父亲去世,他在大庆实习未归。母亲一生操劳,他都没有几天膝前尽孝。他暗下决心,先把这一段工作忙过去,就回老家。到时走心里也踏实。好在妻子一下寄去几个月的工资,能让母亲得到好一点儿的治疗。


盼望着又担心着,深秋,弟弟又来信,母亲病重,活不了多久了,想他。字字千钧,像巨石压得儿子胸膛生痛。他揉揉干涩的眼睛,使劲儿甩甩头,强迫自己镇定,再快步走向下一场汇报,组织新一轮研究,工作需要他,他已经没时间想别的了!他取出一笔积蓄,再次寄往老家。


一场暴雪不期而至,寒风送来第三封家书,语气更加焦急了。王启民不忍卒读,他盼着奇迹出现,母亲再多等他些时日。


他55岁了,真想妈妈啊!可从大庆到湖州,坐慢车要3天才到,来回路上最少一个星期,他实在没有这个时间!


太湖边儿,埭溪村,重病的母亲已在弥留之际,她已不能说话,顽强地熬着日子,常迷迷糊糊把别人的声音听成是启民的声音!


1937年9月26日,她把启民生下来,养大,带着他逃荒,供他上学,送他远行。1976年,在大庆住的那段日子,守着儿子却总“逮”不着他人影。儿子的腰累弯了,弯成了90度,成了“罗锅”了!启民有了一双儿女,日子过得紧巴,还想法让她吃上南方大米,可娘俩却少有时间坐下来唠唠家常。1979年,她要带女儿回老家了,儿子送了一程又一程,此后,母子重又隔山隔水,只有一张张汇款单飞来见她。她多想听儿子用乡音再喊她一声“妈!”


无眠之夜,王启民悄悄展开家信,那些话,像刀子狠戳他心。弟弟最后一封信跟电报接踵而至。“咱妈走了……妈走时迟迟不肯闭上眼睛……你心太硬了!到最后,妈都没看着你一眼……你心是铁做的吗?”


连续加班体力透支的王启民肝肠寸断,眼泪把桌上图纸洇湿了一片……


1997年,“稳油控水”取得巨大成功,已全国知名的大庆“新铁人”王启民终于回家了!他归心似箭,直奔旧坟,颤抖着捧几把新土,燃着一张张纸钱,又折几根绿枝插在碑前……


他长跪不起,一股巨大悲痛涨满心胸!感情像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震得山林呼啸,湖水呜咽,大放悲声:“妈呀,儿子来晚了!原谅儿子的不孝吧!”


梆!梆!梆!王启民连磕三个响头! 再抬头,已是满脸热泪!母亲,在天上接住。国家,在大地接住。


6


有人曾悄悄问过王启民,那次,到底在离婚书上签字没有?王启民笑了。


那是1995年深秋的一个夜晚,他和妻子陈宝玲之间爆发了一场争执。这对结婚30多年的恩爱夫妻,前所未有过的。


起因是妻子瞒着丈夫办好了手续,要把全家工作调往北京,而丈夫也同样瞒着妻子,在商调函上签了“本人不同意”。


那天的“战火”刚一点燃就直线升级。


晚饭也没吃好,“火”也没压住。王启民一进门就先发制人,向妻子发起一连串愤怒的“连珠炮”——


“谁说要走了?”


“这么大事儿,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呢?”


“就知道你不想走,所以之前没跟你商量。”先斩后奏的陈宝玲有些气短。


“那边气候更适合你的身体,再说,我家人在北京,到那边,离他们也近一点儿……”妻子觉得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


恼火的丈夫再次发问——


“那边有大油田吗?离开大油田,你让我去干什么?”


“在小油田,你也可以干你的老本行嘛。再说,到那边你把身体养好了,不一样可以给国家多做贡献吗?”


“火苗子”继续上蹿——


“笑话!我在这儿干了大半辈子了,人熟地熟,专业更熟,是说扔就扔,说走就走的吗?”


陈宝玲心头一沉。作为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哪能不知丈夫的心情?可这些年来,她看着他没日没夜地工作,熬干心血,累弯腰,她多想让他这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停一停,歇一歇,苦思苦想,才出了这么个主意。


王启民并不领情:“大家都是这么干过来的,辛苦的,不是我一个人。”“即使我人走了,心还扔在这儿,你就忍心看着我整天没着没落的?”



“那也不能只想着工作,不管这个家呀!这些年,你今天下现场,明天去工地,家里的事儿你管过几回?”陈宝玲鼻子一酸,一阵哽咽。


其实,这些年,王启民对妻子是深深抱愧的。她为他和这个家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住平房的时候,她自己动手和泥盖仓房,家里贮藏冬菜没有菜窖,她去借别人家不用的菜窖;女儿锦梅差点儿生在火车上,儿子庆文出生才三天,他又下现场。她一个人在家坐月子吃的是炒面和挂面。大年初一,他去工作,她在家又带孩子又做家务,连饺子都没吃上。无尽酸苦变成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陈宝玲越想越伤心。


屋里安静得出奇,墙上的石英钟在“嗒嗒”地走着。


“宝玲,我答应你,等我退休,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好吗?”丈夫走过来,递上一条毛巾。


“行了行了,你这一竿子又给支到退休去了!”妻子擦了把眼泪,接着数落,“启民,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思想狭隘,我是为了你。你白天瞅着跟没事儿人似的,你晚上躺在床上这疼那疼难受得不行。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大庆?别忘了,当初咱俩是一起来大庆的,你干了多少年,我就干了多少年,你搞石油,我也一样,我的工作也在这儿!”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走了。”


“多少次机会你都错过了,石油部领导为了照顾你的身体,几次要你过去,你不走;在别的油田当领导的老同学要你过去,你不走;这次我求了那么多人,事情都办妥了,你还是无动于衷,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我和孩子考虑考虑呀!”


“那你带孩子过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王启民依然像块顽固的石头。


“不行,要走全家一起走!这两天商调函就该到了,就差你在上面签字了。”


“商调函我收到了,而且已经签完字发走了!”


妻子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王启民的语气平静又坚定:“我签的是‘本人不同意’。”


“什么?!”


“我早说过,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就这事儿,没商量。”


“没商量?没商量……就离婚!”忍无可忍的妻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使出最后的撒手锏。


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想都没想,真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妻子最后一道防线崩塌。丈夫这是“老虎吃秤砣铁了心”了,他吃准了她不能真和他离婚。本想拿离婚吓唬他,却变成了他拿签字吓唬她。


结果呢,一场离婚大战不了了之。


7


在大庆市让胡路区,有一座青灰色的大楼,这里汇聚了大庆油田勘探开发最核心的技术,是油田高层战略决策的“参谋部”和“神经中枢”。这就是大庆油田勘探开发研究院。


王启民的办公室在二楼,这些年,位置有过一些变动,门牌上的字,先是“副总地质师”“副总工程师”,1992年3月是“副院长”,1996年8月,是“院长”,2000年,他搬走去油田机关任职。


王启民太忙了。《黑龙江日报》的一位记者要采访他,等了三天还“捉”不到大忙人的影子,无奈之下,只好来了个深夜造访。1997年3月27日晚上10点,果真顺着办公室一束不眠的灯光找到他。


王启民的案头,是一份未做完的《大庆油田1998年开发规划方案》。他的坐姿,是特有的前倾的“强直”姿势。他的脸上有些倦容,眼里有些血丝。这个方案通过之后,还要加以落实并做大量前期准备工作。


一个规划,要投资上百亿元,最重要的是搞好优化,使之更科学,性价比更高。如果笔头稍有偏差,损失的不是小数。眼下的三次采油已经有了三种技术,但只有一种技术得到了应用,做方案的时候,都要考虑好,怎么更合适,这个“度”,需要反复权衡。


“搞科研,可不能走一步看一步,要有长远谋划,战略思维,要坐二望三,未雨绸缪。”


又一个周末的晚上,10点40分,规划室技术人员终于把一份分析报告打印完毕。有人说,给王院长送去吧!这会儿他准在办公室。果然,电话一拨就通了。


“休息日是最好的工作日。”人少,心静,没有干扰,正好思考问题。能舒舒畅畅地加几个班,王启民像占了大便宜。



1997年4月12日,60岁的王启民成为北京人民大会堂一场报告的主角。他,目光炯炯,声音响亮,以石油专家特有的底气和自信,向全国人民汇报,35分钟的演讲“点燃”了全场。人们记住了这个之前并不熟知的“小个子”,惊讶于他身上迸发的巨大能量,为大庆人呕心沥血采石油的故事所感动。


后来的国人更惊讶。大庆油田从1960年起至2000年开采40年,开发水平、管理水平都居世界领先地位,直到2002年,油田实现年产原油5000万吨以上高产稳产27年,远远高于世界同类油田稳产期最长12年的纪录,成为世界油田开发史上的奇迹,创造了震惊世界的“大庆纪录”。


2000年以后,年过花甲的王启民,已经是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助理、副总地质师,他又披挂上阵领衔创新合作方式,研制出能适应油田污水配置的超高分子量聚合物,解决了清水水质和污水外排问题,大幅度提高了聚驱开采程度。


长期的注水开发,油层内部形成了一定的“管道”,“管道”里已经几乎没有油了,而聚合物却总是先进入这些“管道”,造成无效驱替。部分油井产量在持续下降。


久经沙场的老将王启民再次带领技术人员在喇嘛甸油田开展了“交替段塞,调驱结合”的技术试验,拿出办法,使采收率提高了16个百分点,实现经济效益近3亿元。


在大庆,王启民拥有成千上万的粉丝。年轻人喜欢听他讲石油的前世今生,讲大油田开发历经的大事件、大数据、大喜悦。他会“嘲笑”那些只会“开会”的形式主义;也会由衷赞美那些埋头科研,发表论文数却为零的导弹科学家;提起屠呦呦,他伸出大拇指连说“了不起”;再说起当年外国人说咱们开发不了大油田,他依然激动地提高嗓门。如果,有人遇到科研难题来求教,他不仅耐心解答,还把多年积累的“干货”拿出来分享。这位大众偶像,精力总是很充沛,思维比年轻人还敏捷,善于“四两拨千斤”,听他讲完,准保茅塞顿开。


王启民从年轻时候,就保持动脑研究和动手记录的习惯,至今不变。他的小本子上,碳素笔、铅笔、彩笔组合混搭,字里行间标着颜色,边边角角都加了批注,满篇满纸都密密麻麻、花花绿绿的。除了随手记下的学习体会,还有他自己整理的知识信息,最近几年,又多了不少“新能源研究”的事儿。翻开那本子,还会发现一些句子,那是老爷子的原创箴言,经过漫长岁月洗练打磨,越发闪光——


“石油开发靠体力,更靠脑力。不仅要采出油,更要找到规律。”


“想别人不敢想的事,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把敢想敢干结合起来,就是科技人员对这个时代最大的贡献。”


这些宝贵的人生感悟,出自“真刀真枪”的鉴证检验。很多“老人儿”对当年王启民给大庆油田总地质师闵豫汇报工作的场景啧啧称叹。他一不拿图表,二不看资料,试验区所有的油井,一口一口地说,滔滔不绝,整整讲了3天。“活地图”“数据库”外号不胫而走。


那一年,他代表大庆油田去北京作三次加密先导性试验的汇报。高含水后期的地下剩余油分布,涉及的主要资料和数据密密麻麻。领导一个接一个问,王启民一个接一个对答如流,提问人和听会人连连赞叹。


没有电脑的年代,他把所有的井位、数据、动态变化,海量的知识信息都装在大脑里,就像兜里揣着,张嘴就来。其实,他哪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练就这“活电脑”“数据库”的“武功”本身不就是一种煽情!他的汇报,打动了油田领导,打动了总公司老总,打动了北京的余秋里和康世恩两位首长主动给他“抬轿子”支持,油田为此开展一轮轮高科技新会战,推动产量箭头一次次冲上新高。


回首往事,老人家哈哈笑说:“只做一件事,只想一件事,功到自然成。我笨嘛!真的没有捷径啊。”


时光如梭,奔跑的人一直停不下来。2008年,71岁的王启民老当益壮,擎着奥运火炬,从大庆铁人广场出发,奔跑向前,他的脸上是孩子一样灿烂的笑容。


2017年,80岁的时候,当了一回“逃兵”,把老伴儿陈宝玲一个人丢在度假的海边儿,自己跑回来搞新能源研究。他说看大海是“闲人”做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做事儿……


在王启民家书房的玻璃板下,有3张不同年代与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大幅合影。最难忘的是,2019年9月29日那天上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颁授仪式隆重举行,中央电视台现场对全球直播。曾为全国五届人大代表、中共十五大中央候补委员和“新中国百名感动人物”“改革先锋”的王启民,虽已多次登上这荣耀殿堂,但这次心情更为激动。


亿万国人瞩目中,雄壮激昂的《向祖国致敬》乐曲声响起,王启民直了直腰,挺了挺胸,精神抖擞地走向授勋台。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习近平亲切地与他握手,向他表示祝贺,然后把金光闪闪的金质绶带和奖章挂戴在他的胸前,同他合影。


“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民族复兴的使命要靠奋斗来实现。奋斗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往往荆棘丛生、充满坎坷。强者,总是从挫折中不断奋起、永不气馁。”习总书记讲过的话,久久激荡他的心胸。回顾走过的路,他由衷感到,科技创新的路,必然是那条最远最艰苦的路,没有捷径。


 

一个甲子过去了,大荒原变成了大油田。从23岁的毛头小伙到如今的耄耋老人,王启民与大庆油田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他说,是上辈子有约,这辈子有缘,老天有意。


在这片处处有“铁人”名字,讲“铁人”故事的热土上,他遗憾欠下了亲情债、健康债,但对油田从未离开过一寸脚步,从未动摇过一分初心。他为石油奋斗了一辈子,他感动了全中国!


而今,这个南方人,早已习惯并爱上了北方的冰雪。每当雪花飘起,老人会站在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机关16层楼的办公室里,手扶窗台,极目远眺。那是怎么也望不尽的,只能在飞机上才能看全的,幅员5000多平方公里的大油田!他曾亲手布下的,不同年代出生的抽油机井群星般律动,“砰砰砰”,他的心跳始终与之同频,向大地叩拜。


“今天,是大庆油田发现60周年纪念日,也是我的83岁生日。”在庆祝大庆油田发现60周年大会上,“新时期铁人”“改革先锋”“最美奋斗者”“人民楷模”王启民发言第一句话,就引得会场数千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向这位一辈子为大庆油田“痴心不改”鞠躬尽瘁的老人送上深深祝福和敬意。


作者 崔英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从春天出发》《到青藏高原去》《你在时光深处》。荣获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先进个人。现供职于大庆油田第三采油厂。

编辑 杨帆

责编 张靓

审核 张卫红 李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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