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我想念妈妈。
那时的三九天,冷得邪乎。妈妈的手指又肿了。骨节膨成小蒜头样,发红发紫,粗大的手指绷开皱褶,撑得锃亮。当时,妈妈还没有向往已久的银戒指,我多希望妈妈拥有一枚,可就算有,也是无法套进手指的。
一早,最能体现妈妈的节奏。吃罢饭收拾完,妈妈急着喂猪喂鸡。她裸着手,端着一瓢瓢热气腾腾的泔水出出进进,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天嘎嘎冷,妈妈拿捏着“管吃管添”的火候,适时给猪鸡续着热食。汤水难免淋到手上,她不想戴手套,怕那样太笨拙而失手,糟蹋了食物,她宁可委屈自己的手。
妈妈吐出一蓬蓬白气,极力讨好牲口们,对它们悄悄念叨着什么,那些好话像身边一串串雪花纷落。牲口们似乎听懂了那些柔软的说辞,看懂了她笑容里的忧思与期盼。妈妈只有一点点心思,盼望着家里的“财富”快快长大。
妈妈红肿的指节很糟糕,有时疼得龇牙咧嘴,却忍住不吭声。她每每喂完猪鸡,进里屋把手插进炕头的褥子下,是歇息,也是取暖。我上前抚着妈妈的手,一阵心酸,妈妈只是笑笑,轻拍我的肩,用她独有的安慰收留了我眼里的忧虑。
当年我9岁,想搭把手,帮妈分担点家务。于是,像模像样地学起喂猪,居然弄巧成拙。我手握水瓢,掀开棉帘迈腿出门,心思只在手上,没留意地上的薄冰,脚下一滑,身子忽地后仰,瞬间坐了个腚墩。一瓢泔水泼出去,泼成硕大的莲叶状。霎时,在迷离的热气里,绽放了一弯好看的彩虹。我受了惊吓,躺倒哇哇大哭,稚气的嘴脸原形毕露。妈妈急忙冲出来,把我拽回屋警告——挠痒痒似地打手心。打手心并不疼,倒是双手冻得生疼,猫咬了似的。手指沾了水,森凉森凉,寒气渗透骨髓。由此想到,妈妈戴着“蒜头戒指”的手指,疼痛的程度是要加倍的。想着,便佯装出不冷的乖巧,偎在妈妈的身旁。
三九天,火成为庄稼人的最爱。我喜欢烟熏火燎和热气腾腾的样子,那是柴火燃烧后的盛大景象。临睡前,四处漏风的室内又需加温,妈妈拎回三柳条筐树叶,一点点剔除土坷垃和雪粒子,开始烧炕洞子。妈妈讲究烧法,压实树叶,让暗火慢燃。树叶返潮冒出一股股青烟,呛得她一阵阵咳嗽。灰尘满屋子乱飞,尘埃落定成了我时时的渴盼,妈妈每天的某个时刻都会擤出不少黑鼻涕。
清晨的冷显于北墙上,糊墙的旧报纸,透出星星点点的凝霜,细密而晶亮。我起床洗脸时的第一要务,是抡起水瓢砸烂水缸里的薄冰。这时,妈妈往往呼哧带喘地挑水回来——一条怪异的宽布带,滑稽地横绑在棉鞋上。我讨厌那搞笑的布带,每次看到,心里都觉得特别扭。我不愿40岁刚出头的妈妈,就弄成老太太的模样。然而,宽布带虽丑却实用,相当于登山者鞋上的“冰爪”,那是挑水时防滑用的,因为露天水井台已冻成了溜滑的“冰山”。那条青色的宽布带,每天协助妈妈完成三担水的使命后,始终晾在炕头旁的土墙边,大多时间保持着随时出发的干爽。
对一眼望到头的清苦岁月,妈妈不甘听从宿命的支配,她拼出一身力气,抱紧每一个日子,只顾一门心思地往前奔,仿若前路埋藏着亮堂堂的希冀。
煤油灯偎在灯窝里,默默地放着暗光。妈妈把棉絮撕成巴掌大小,用一双皲裂的手指,反复摸索着,去除杂质,轻拍慢扯,直至一片片棉絮蓬松起来。一块块“棉胎”,一层层交替接续,双手抚来摁去,一床平整柔软的棉被就成了。
棉絮的细绒飞起来,飘飘悠悠,蜻蜓样落在妈妈的发梢上,颤巍巍闪动,像极了北墙上那朵略大一点的霜花。
妈妈离开我们十几年了,那些渺远漫漶的情景,却在母亲节来临时清晰呈现。
来源 大庆油田报
作者 黑龙江省作家协会 杨乃平
编辑 杨帆
责编 张靓
审核 张卫红 李艳艳